
初踏澳门半岛,游人的步履多会最先被吸引到大三巴牌坊前——澳门经典的城市封面。仔细凝视,会发现这座地标的真正魅力:西式雕像下的汉字箴言,看似矛盾的符号,历经四百年已浑然一体。沿着牌坊前石阶向历史城区的另一端走去,半岛之南,郑家大屋里的岭南青砖与葡式百叶默契搭配,一如当年郑观应在此潜心沉思,熔炼出东西方思想交锋、“活化”的硕果。这两处世界遗产点,共同勾勒出澳门独特的文化基因:大三巴是文明相遇的宣言,郑家大屋则是思想融合的实践,它们一同为我们揭示了中西教育在澳门这片沃土上,如何从最初的惊奇对视,走向深度的互学互鉴,绽放出并蒂繁花。
第一所西式高等教育机构
“大三巴牌坊”——本身就是一个中西杂糅的名称。“大三巴”为葡语“圣保禄”(São Paulo)中文音译,“牌坊”则是对其形制的中式“昵称”,它还有一个直观表达身世的名字“圣保禄教堂前壁”。圣保禄教堂最早建于1583年,在1595年和1601年先后发生几次大火而烧毁重建。后来,1630年新教堂落成,1640年加建的前壁和石阶完成,是当时远东最大的天主教石建教堂。又过了两百年,1835年,一场大火让教堂付之一炬,仅余前壁和壁前68级石阶,化身成为澳门最富有价值的瑰丽遗产,也将一段于澳门而言日后能够成为东西文明交汇地的最重要历史“折叠”其中。

大三巴。来源/维基百科
1594年12月1日,在范礼安的主持下,圣保禄学院于澳门炮台山南麓、紧邻圣保禄教堂正式创立,孟三德(Duarte de Sande)为首任校长。作为东亚地区第一所西式高等教育机构,圣保禄学院比日本东京大学(1877)早283年,比中国内地最早创办的近代西式大学上海圣约翰大学(1879)还早285年。
范礼安在课程设计上花了不少心血,借鉴了葡萄牙科英布拉大学(1290)的规章制度,堪称一场精心设计的“双轨制”实验。一方面,它完全仿照西方模式,设三大课程类别:人文科,包括汉语、拉丁语、修辞学、音乐;哲学科,包括科学、哲学;自然科,包括数学、天文历学、物理学、医药学。学制分为两部分,一是初修院(即预科教育)、一是神学院(六年制),考试制度严格,合格者可授予学士、硕士和博士学位。范礼安曾于1597年分“各科共同规则”“假期和周休”“拉丁文课”和“艺术班”四方面为该院制定了全套的校规。对诸如作息时间、教师资历、课程设置、课堂纪律、考试要求、个人操行等等细小环节都有明确规定。

艾儒略绘《万国全图》,在圣保禄学院,艾儒略既进行教学,也学习中国文化
另一方面,学院极其重视中文与中国文化的教学。根据南京大学黄鸿钊教授及澳门学者刘羡冰的研究,中文不仅是圣保禄学院的必修主科,而且学时最多。因此,圣保禄学院从诞生之初,就注定不是一所单向输出西方学问的学府,而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双向学术平台。
圣保禄学院在中西文化交流中的贡献是双向的。在“西学东渐”方面,学院是西方知识进入中国的桥头堡。耶稣会士通过学院,将西方的数学、天文学、地理学、医学、火炮技术等传入中国,影响了明清时期的科技与思想。这种双向的教育理念也培养了最早一批学贯中西的华人学者。如“清六家”之一的吴历,字渔山,自小入教,诗画皆佳,其作品融合西画技法与中国文人画意境,是“西学中用”的典范。1680年到1683年,他在澳门学习,描写在圣保禄学院的学习场景,其中有“我写蝇头君写爪,横看直视更难穷”妙趣横生,自言在此期间“朝夕与西士相处,既习其艺,亦传我道”,大抵是当时学习者的群像。

1869年,澳门大三巴牌坊及原教堂前台阶
在“东学西传”方面,学院更是一个强大的发射台。耶稣会士们通过书信、报告和翻译,将中国的哲学、政治制度(尤其是科举制)、伦理道德、历史地理等系统介绍给欧洲。为18世纪欧洲的启蒙运动提供了宝贵的思想资源。
然而这场宏大的教育实验,在18世纪中期宣告危机。1760年,葡萄牙国王下令没收耶稣会全部财产,继而包括圣保禄学院在内的澳门耶稣会财产被查封。1762年,学院被迫关闭。1835年,一场大火吞噬了学院和教堂的大部分建筑,从实体上宣告了其使命彻底结束,唯一幸存的教堂前壁倔强地屹立,成为澳门开放与对话精神的永恒象征。

大三巴牌坊背面。20世纪90年代,澳门相关部门对教堂遗址进行考古调查、修复及再利用工程,发现了昔日教堂背后的建筑遗址及埋葬教士的墓地。1996年10月,在原教堂主祭坛的位置建成了天主教艺术博物馆与墓室,展出部分澳门教会的珍贵文物
留学教育的先声
时光流转至19世纪,鸦片战争的炮火震碎了天朝上国的迷梦。在这一历史剧变前夜,澳门,再次以其独特的教育实践,为中国近代化播下了关键的种子。1839年,马礼逊学堂在澳门正式开学,它被誉为“中国第一所西式学堂”。
1834年在华英美人士于广州成立“马礼逊教育协会”,五年后,在耶鲁毕业生布朗主持下,学堂在澳门开学,其宗旨明确为“在中国开办和资助学校”,以双语教育为桥梁,“把西方世界的各种知识送到中国少年手中”。
在这群学子中,容闳的身影尤为突出。

容闳(1828—1912),广东广州香山县南屏村(今珠海市南屏镇)人,中国近代留学先驱
马礼逊学堂独立设校后,容闳与黄宽、黄胜等人成为最早一批学生。中西并重的教育模式,让少年大为震撼。他回忆,布朗先生教物理时,总会找来实物演示。而下午的经学课,先生又要求学生体会圣贤的微言大义。1845年,容闳在一场公开考试中的英文作文《幻游纽约之上溯哈德逊河》(又名《一次幻想之旅》),凭借丰富的想象力、优美的文笔,受到高度赞扬,并被刊登在《中国丛报》上。文中对纽约“危楼摩天,华屋林立”的想象,展现了一个中国少年对世界的向往。1847年1月4日,在布朗的带领下,容闳与同学黄宽、黄胜一同从澳门启程,赴美留学,这成为中国近代留学教育的开端。容闳先入孟松学校(当时美国最有名的预科学校),后考入耶鲁大学,于1854年毕业,获得文学学士学位,成为第一个“毕业于美国第一等之大学”的中国人,并于当年回国。
然而,容闳的抱负远不止于个人成就。他心中始终燃烧着“以西方之学术,灌输于中国,使中国日趋于文明富强之境”的宏愿。回国后历经十余年波折,最终于1870年借担任“天津教案”谈判翻译的机会,通过丁日昌向曾国藩正式提出派幼童前往国外留学之计划,他在建议书中写道:
“政府宜选派颖秀青年,送之出洋留学,以为国家储蓄人材。”
这一建议获丁日昌赞同,并且得到曾国藩、李鸿章支持,遂推动成立“幼童出洋肄业局”,容闳亦被任命为留美学生监督及清政府驻美副公使。
自1872至1875年,四批共120名幼童陆续赴美,平均年龄12岁。然而,这场开创性的教育实验却在1881年戛然而止。因守旧势力阻挠,清廷下令将全体学生撤回,“幼童留美计划”不幸夭折。归国后,“人人心中咸谓东西文化,判若天渊;而于中国根本上之改革,认为不容稍缓之事。”以至这批未完成学业的留学生中,走出了如“中国铁路之父”詹天佑、民国第一任国务总理唐绍仪、清华大学创始人唐国安、北洋大学校长蔡绍基等人,他们成为近代中国在科技、实业、外交、教育等领域的中坚力量。
马礼逊学堂的琅琅书声早已消散在历史长河中,容闳倡导的留学事业也曾遭遇挫折。但正是这些在澳门萌芽、跨海播撒的教育实践,为中国近代化埋下了关键的种子。与此同时,另一位从广东香山走出的先进人士,正在酝酿着一场思想领域的融合实践。
中西合璧的思想场域
郑观应,广东香山(今中山)人,七八岁时迁居澳门接受教育,17岁参加香山县秀才考试,最终落榜,遵父命离开澳门,前往上海经商。在上海期间,20岁出头的郑观应即开始关注时务、政务,并着手搜集材料,撰写一些政论性论文。1872年《申报》创刊后,他成为中国知识分子中最早向报刊投稿的作者。
1885年初,他以养病为由返回澳门,“落叶归根”郑家大屋,著书向道。正是在这所宅院面朝内港的书房里,郑观应度过了人生中的思想成熟期。

澳门郑家大屋通往主房区的门道,门廊空间阔落,檐口下挂有“荣禄第”牌匾 ;廊道内挂有曾国荃题写的“崇德厚施”牌匾,表彰郑家乐善好施的行为
“郑家大屋”位于澳门半岛起伏的街巷深处,这座由郑观应父亲郑文瑞于1869年主持修建的宅邸,以宏阔的岭南院落格局,低诉着一段自觉融汇中西的文明对话,堪称“中学为体,西学为用”理念的空间注解。
望着窗外往来的西洋帆船,握着手中传统毛笔,在郑家大屋的宁静岁月里,郑观应将满腔忧思化作笔下万言。1886年,郑观应在《易言》基础上开始构思《盛世危言》,后经不断创作、编辑、删改、修订。从1892年开始刊行,到1894年春天,《盛世危言》五卷本正式问世,共有正文56篇、附录16篇。首次完整提出“欲自强,必先致富;欲致富,必首在振工商;欲振工商,必先讲求学校、速立宪法”的改良纲领,其以中国传统文化为主体、“化西为中”的学习态度,在当时掀起思想旋风,被光绪皇帝下令印刷2000部分送臣工阅看,几年内翻印20余次,成为启迪一代人的变法大纲,也是中国近代出版史上版本最多的一种书。

郑家大屋主建筑余庆堂入口,采用传统的广东式凹门斗做法。门口挂有“通奉第”牌匾,两侧对联分别是“前临镜海”和“后枕莲峰”,概括了大屋选址时背山面海的环境格局和景观意象
郑观应的思想体系中,教育占据重要位置。虽然他对科举制度持“可改不可废”的态度,但其教育理念却极具前瞻性。早在19世纪70年代,他就极力推介西方学制,在《易言·西学》中赞扬德国的平民教育和女子教育,强调建立完整的教育体系。并明确提出“国之盛衰系乎人,不修学校,则人才不出”的论断,最早论证了教育在自强运动中的核心地位。这种以教育实现“制胜于人”的远见,使其成为近代教育改良思想的先驱。
就在郑观应隐居澳门期间,郑家大屋还成为维新思想碰撞的据点。年轻的孙中山曾多次造访,向这位比他年长24岁的思想家请教学问;维新变法失败后,这里更曾庇护康有为的父母与梁启超一家。这些往来,让郑家大屋不仅是一座建筑,更成为晚清思想激荡的见证者。

郑家大屋主屋余庆堂主厅。厅内四条木柱上挂有楹联,分别书写郑家的处世训言,横梁上则挂有“余庆”牌匾
澳门作为“学埠”,其意义不仅在于“西学东渐”,同样体现在“东学西传”的历史进程中。中国科举制度对西方的影响,就是这一进程中极具象征意义的篇章。早在1556年,葡萄牙多明我会士加斯帕·达·克鲁士(Gaspar da Cruz)就通过澳门将中国的科举制度介绍到欧洲,在其1569年出版的《中国情况详论》中盛赞中国官员“系由考验其学问而后产生”的选拔方式。1615年,利玛窦的学生金尼阁(Nicolas Trigault)根据利玛窦日记整理的《基督教远征中国史》(即《利玛窦中国札记》)在欧洲出版,轰动一时。该书第一卷第五章详细介绍了中国秀才、举人、进士的三级考试制度,并将其比作西方的学士、硕士、博士学位,涉及考期、考场、考试内容、录取方式等具体细节。这些著作,都是通过澳门,将关于科举制的信息源源不断地传递至欧洲。美国传教士丁韪良(W. A. P. Martin)在1896年出版的《中国环行记》中直言不讳地写道:
“科举是中国文明的最好方面……当今在英国、法国和美国正在取得进展的文官考试制度,是从中国的经验中借鉴而来的。”
这些通过澳门传播的东方智慧,最终为西方文官制度的建立提供了重要借鉴,完成了一次制度文明的环球旅行。

澳门大三巴牌坊,为原圣保禄教堂前壁,从1835年一场大火中幸存下来后,化身澳门地标性建筑,成为澳门开放与对话精神的永恒象征
从16世纪的大三巴牌坊到19世纪的郑家大屋,展现出的澳门教育史,是一部跨越四百年的“双翼齐飞”。西学东渐与东学西传,这两股文明的潮流,在这里不是非此即彼的对抗,而是相互激荡、彼此滋养的共生。圣保禄学院奠定了理解与尊重的基调,马礼逊学堂将其转化为培养新型人才的具体实践,科举制的西传展现了东方智慧的世界性贡献,而郑观应的思想则代表了本土文明的创造性回应。这条清晰的脉络,构成了澳门独一无二的文化身份与教育基因。伶仃洋畔的十字路口,不仅是汇聚机会的商埠,更是连接中国与葡语国家、与世界的重要“学埠”。这种深厚的交融传统,必将伴随着历史的潮声,迈向更加深远的未来。
参考文献:
李向玉:《澳门圣保禄学院研究》
戚印平:《澳门圣保禄学院研究 兼谈耶稣会在东方的教育机构》
刘羡冰:《双语精英与文化交流》
夏东元:《郑观应传》
彭顺生:《试论鸦片战争前300年澳门在中西文化交流中的地位与贡献》
陈才俊:《澳门圣保禄学院与中国西式高等教育的开端》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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